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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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那辆红色的七点五米长的货车上下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正从高架桥下向我走来的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货车缓缓地从我身边驶过,我向车窗挥手,并用另一只手掩住鼻子,以避开货车排出的臭气和它带起的尘土。

  然后我再次转过身体,小姑娘已走到我的近前。她穿着牛仔布面的球鞋,米黄色裤子的膝盖以上、腰身以下部分有几滴不甚明显的油迹。已经起毛的白T-恤上印着一头嘴巴大张、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外露的猫。

  她从我身边走过后我又转过身体,看着她进了公路边的一家包子铺。卖包子的妇女掀开蒸笼,夹出几只包子装进塑料袋递给少女。那姑娘将一只包子挤到塑料袋的开口处,在腾腾的热气后面,她开始啃包子。

  ——喂?我在高架桥这,找人来接我。电话听筒坏了,我听不见你说话,但你能听见我说话。找人来接我,高架桥。

  姑娘向南而去,卖包子的妇女——她的双手沾满面粉,呆呆地盯着那个姑娘的背影看了好一会。

  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摩托车,东张西望。我向他招了招手,摩托车带着轻微的隆隆声驶过来。我上了后坐,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跑起来。在摩托车上我大声问他,人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火化的。他一一回答后我们就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我们就到了。

  这里有两个院子,其中东边的院子与更东边的那户人家之间隔了一块空着的宅基地。我被人带到西边那个院子里,两间连通的堂屋里空荡荡的,北面墙下放着一张比普通八仙桌矮小一倍的小饭桌。桌上东边摆放着死者的遗像,西边是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两列小字。右边一列只有寥寥几个字,左边那列则从牌位的顶端一直写到底部。牌位和遗像的前面放着骨灰盒,骨灰盒的前面是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一双红筷子插在其中,油漆剥落大半。

  小饭桌的前面有个蛇皮袋制成的枕头。蛇皮袋的开口处被扎了起来,开口的边沿聚集在一起,像朵层层叠叠的花。

  地面上布满稻草,稻草上胡乱的放着几张芦席。其中的一张席子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向里凹陷的嘴巴隐藏在浓密的胡子里。我看了看遗像,又看了看他。

  ——磕头吧。带我进来的人说。

  ——磕几个?

  ——三四个吧。

  领我来此磕头的人又把我引到东边的院子里吃饭。刚吃了几口,我就觉得很饱了。我又想到了那个买包子的姑娘。在我快要放下碗筷时,甲和他的老婆及他们蹦蹦跳跳的儿子走进来。他们也是从外地回来的,比我早到几天。

  回到家里,脱下鞋袜,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接着上床睡觉。身下的垫被已毫无弹性了。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时听见响亮的说话声。有人走进这栋瓦房,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似乎还有人与我说话。

  醒来后我看一下手机,才十一点多。我坐在床上,微闭双眼,全身燥热,上身逐渐滑下去。这时女人A走进房间。

  上次见到她是一年多以前,在县城她租的房子里。当时她刚生完小孩,肚子微微隆起,似乎还有一个婴儿落在里面。双乳鼓胀,脸上有一层细嫩的白肉。

  她瘦了,黑了,双乳也回复到从前的苹果搬大小。她穿的衣服似乎已被洗过了许多次,发型是最近流行的。

  她站在地上,我坐在床上。我们相对笑了笑,又说了几句话。我闻到从床下飘上来的臭袜子味。

  又走进来一个男人,无比壮硕,平头。这是她的丈夫,比她小一岁,与我同龄,对她言听计从。

  他们走后我又睡了一会。后来有人来喊我,让我到早上磕头和吃饭的地方。

  东边院子旁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两个敞棚。每个棚子下都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板凳。八仙桌上放着唢呐和电子琴,长板凳上坐着男男女女,女的都色衰,肥胖,浓妆。

  较南的那个棚子的旁边还坐着死者的许多亲属。他们或互相说话,或盯着什么东西看。他们大都显得衰老、疲惫。年青女人B置身其间,显得特别明亮。B比A漂亮。西边那个院子的前面也搭起了一个大敞棚,棚下放着五张圆桌。我走进院子里,有人给我白布帽子和白布长毛巾。白布帽子看起来像片瓦。灵堂已经搭好,就在堂屋的门口。遗像和牌位也被移到了灵堂内,供放在一张八仙桌上。此八仙桌的前面还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猪头和各种水果。奶白色的猪头上几乎无毛,尖尖的猪嘴指向天空,与桌面形成45度角。

  我又来到东边的院子,院子成了厨房。地上有一层积水,还有一个刚刚造好的灶。案板,生菜,熟菜,素菜,荤菜,忙碌的妇女,骄傲的厨师。

  又在院子外围转了一圈,看见了更多不认识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然后我来到东边院子的前面,倚着围墙,看那个明媚的女人B。

  A和她的丈夫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我已准备好和她讲话,她却走向了B和B所在的那群人。A从头到脚将B打量一番,在此过程中B一直抚弄A的头发。然后她们说话,然后A抱起B身边的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孩,抱起后又即刻放下。然后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那些人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A说话,有的面露微笑,有的表情一如刚才。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宽阔的身躯遮住了坐着的人的光线,在他们的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使他们的脸看起来灰暗得近乎黑了。

  她走到我面前,说B生了两个小孩还这么新潮。我看着她的头发说,我并不这么觉得。

  空气沉闷,气温升高,太阳隐在厚厚的白云后面,只显出模糊的圆圆的轮廓。有个龅牙站在院子的前面,指挥不同的人干不同的事。我问他亮孝什么时候开始。他没有理我,握紧的拳头抵在身体两侧,喘着粗气。

  我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接着电视机旁边的固定电话响了。

  我拿着白帽子和白围巾又来到村子的最南端。两个院子的前面站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队伍,站在队伍上的男人全都手拿一根芦苇扎成的棒棒,女人则将围巾盖在头上,只露出布满汗珠的额头和呆滞的双眼。

  甲站在西边院子的门口,手拿着笆斗,笆斗里满是粗糙的黄色火纸。

  院子里还有许多人,其中四个男人弯腰驼背站在一条直线上,他们腰间勒着新鲜的麻,头上蒙着围巾,手拿着柳木棍。他们面向北,看着停在院子中间的八仙桌上的供品。八仙桌的四角各站着一个人,他们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几个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

  ——听我一句:一人一条烟。你们抬桌的也不要再多要,几个姑爷也不要嫌多。如今谁家办丧事都要给人这么多。一个大个子说。

  站在桌边的四个人抬起供桌向院门走来,院里的人纷纷让开。勒着麻的四人紧跟在供桌的后面。几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先是站着没动,互相看了几眼后才默默地跟上来。他们戴的也是围巾,但戴法与他人不同:他们的围巾卷在了一起,打了个结,斜挂在肩膀上。

  所有人都来到东边院子旁边的空地上,经过一阵嘈乱后队形终于确立:供桌在前,供桌前后各有一班吹手,孝子跟在第二班吹手的后面,再后面是孝孙,族人和女眷。接着,浩荡的队伍就上路了。

  孝子上了那条南北走向的通向马路的宽阔土路时,队伍的末尾部分还在原地没动。队伍像流水一样缓缓流动,每隔一段路就可看见几个看着我们的人,大部分是面孔或紫红或灰黑的妇女,他们中的一些人背着或抱着脏兮兮的左顾右盼的小孩。

  队伍行到村子中间时停了下来,前面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拦着不让走,说就在这里玩玩。

  主事的龅牙从队伍里走出来,来到最前面。他不与任何人讲话,只是面向前方挥了挥手。吹手们又鸣奏乐器,向前而行。老太婆退到路边,自顾自地说:

  ——老三生前好吃好玩,怎么不在他的屋边玩一通呢。

  她的身后是一间沿路而建、坐北朝南的长形小屋,黑色的木门紧锁,砖缝间的白色泥土裸露在外,屋顶的茅草已经腐烂,有些部分凹陷了。

  队伍行到村尾时自动停下来。吹手开始表演,两班分别走出来一个女人,欢快地清唱,所唱曲目相同。唱完后她们退回到班友里。又有两个男人走出来,吹了一阵曲调怪异的唢呐,接着刚才清唱的两个女人又走出来,边吹唢呐边跳舞。她们不停地使劲摇摆肥硕的身躯,后来又将唢呐递给别人,弯下腰,面对面隔着摆放猪头的供桌大幅度地摇头。两头浓密的黄发四散张开,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两人的头皮上。

  队伍逐渐松弛下来,有人坐到路边休息,有人进到小商店里买饮料。我走到离大路几十步的地方,站在树阴下喘气。我寻找A,我的目光与她的相遇。她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我走过去,她把瓶子给我。我拧开瓶盖,往嘴里倒水,然后将瓶子和瓶盖交到她手上,瓶子物已所剩不多。

  我依然觉得口渴。我走进商店,站在柜台前将一瓶矿泉水喝完,然后走出来。我注意到B正在看着我,她白净的脸庞在微微闪光。我打算今天或者明天和她打个招呼。

  队伍继续向前走,快到马路时又停下来表演,表演内容与刚才大致相同。我越过甲,孝子,吹手,供桌和吹手,跑到马路对面买水喝。

  喝完水出来,我看见所有人都走在了马路上,一块块白布在马路上一跳一跳地向前移动。我跑到我的位置时队伍即将拐弯下马路。这是队形没有了,队上的人左右看看,然后或急或缓地穿过马路,汇聚到丁字路口。

  有人跑步到路东侧的木坊,关掉锯木的机器,给机器旁边的两个男人敬了烟。那两个男人和坐在地上捆木板的女人都走过来看表演。这次两班吹手比赛的内容是唱土戏。族人或站在路中央,或坐在路边的圆木上。有人用白围巾擦汗,有人喝水。

  那两个锯木头的男人中有个年纪较长,戴着镜框很大的眼睛,脑门上的头发已经掉光,但并不反光,因为上面落了一层木屑。此外,他的耳朵里,眼角,嘴角,敞开的胸脯上都有锯木屑。木屑黄中带绿,应该是槐树的。

  一群人向南行,渐渐又形成了一字队形。途中有人喊话让吹手停下来表演,更多的人喊话表示反对,说天气太热,等到了有阴凉的地方再表演。

  队伍到达村子西边的入口时再次停下来,依然唱土戏。然后向东行,既而拐弯向南,回到了办丧事的地方。

  晚上与A,A的丈夫,甲打麻将,我一牌没糊。我想如果继续打下去,我还是一牌都糊不了,所以就让给别人打,我上床睡觉。这时前面吹手的表演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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